94岁的母亲坐在椅子上。她的身体,仿佛被岁月之手挤干了水份,小了下去,瘦了下去,干了下去。她那生命时钟,一圈一圈在缩短。上午,二姨来看她,把正在沉睡中的她喊醒,问她认不认识自己的妹妹,她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最后竟然又沉沉地睡着了。本是世上最亲最亲的人,面对面不相识,二姨一下子泪水汪汪,把眼泪流在了自己的心里。
母亲命苦如黄莲,八岁丧母,十二岁丧父。丧失了父母,母亲和二姨如同荒原上的两棵野草,在凄风苦雨的沧桑岁月中活下来。十二岁的母亲成了二姨的天地。母亲咬着牙,扛起当爹娘的重担。带着妹妹活下去,成了母亲全部的信念,面对生活的苦难,她一次次哀求着婶娘,让婶娘把她带到一大户人家去当丫头。在大户人家当佣人的婶娘知道当丫头的苦难,总是摇头拒绝,母亲泪水涟涟地望着婶娘,婶娘也不肯答应。最后她拉着八岁的妹妹,向山梁跑去,跪在父母坟头失声痛哭,那悲天怆地的哭声让婶娘心如刀绞,最后,婶娘咬着牙答泪水汪汪地答应了母亲。
就这样,年仅十二岁的母亲带着八岁的妹妹,在一大户人家当起了使唤丫头,不要工钱,只求一日三餐不饿肚皮。母亲跟着婶娘,数九寒天在冷水里大盆大盆洗着衣服,凛冽刺骨的水浸透着母亲的肌肤,还要顶着寒风背着大背篼翻山越岭割草,放牛,打猪草。一遍一遍洗着衣服被子蚊帐,有时一洗就是一整天,她咬着牙,忍着疼,熬过了漫长的冬季。整整一个冬天,母亲双手双脚长满冻疮,溃烂得血和脓流在了一起,晚上睡在床上,脓血和蔑席沾在一起。婶娘心疼母亲,搂着母亲直哭,母亲没有泪水,有的只剩坚强。第二天,用许多的旧布条缠住双手,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就这样,母亲用她稚嫩的双肩,用她长满冻疮流着脓血的双手双脚,一天一天地养大着妹妹。
十六岁那年,由婶娘作主,母亲带着女儿家的羞涩,嫁给了比她大八岁的父亲。当时,父亲家有些田产,家境还算殷实,不为一日三餐发愁,但母亲唯一的要求便是,这桩婚事她同意,父亲家每年必须解决妹妹和婶娘一年四季的温饱,待她嫁人以后,一定不能让婶娘和妹妹饿肚皮,过着饥不裹腹苦难的日子,如果父亲家这一点做不到,这桩婚事就免谈。母亲的这一固执,父亲家竟然答应,口头承诺每年拿出五斗谷子养活妹妹和婶娘。当吹吹打打的唢呐和迎亲的队伍挤满院落时,母亲怎么也不肯上花轿,她躲在房中,搂着妹妹哭,把心中所有的爱,化作了流不尽的泪水。临别那一刻,她紧紧抱住婶娘把年幼的妹妹托付给婶娘,哭着对她说,如今生活有了着落,让婶娘千万不要再去当佣人。婶娘心中明白,母亲面对自己的婚姻心有不甘,但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妹妹,为了她,母亲用自己幸福作赌注,十六岁便上了花轿成了新娘。
母亲连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便成了父亲的女人。嫁过去才知晓,父亲是结过一房婚的人,前妻难产而死,母亲初婚便做了父亲填房。洞房花烛,母亲坐在床头,哭成了泪人,泪水湿透了母亲的喜服。父亲脾气还好,对母亲疼爱有加,想到木已成舟,母亲只好认命,从那一天起,母亲和爹的命运,永远地绑在了一起。
大哥出生那年正好解放,父亲的田产全部充公,父亲被划分为地主,母亲也跟着受牵连,从那一刻起,母亲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过。父亲四处游斗,母亲跟着陪着,胸口上挂着个大牌子,母亲不识字,斗完回家她不知道牌子上写的什么,就悄悄地问父亲,当父亲告诉她上面写着:打倒剥削人的地主婆。母亲听完后面色苍白,哇的一声,失声痛哭。从那一天起,母亲脸上失去了笑容,生活的本真从母亲身上消失殆尽。她除了老老实实改造以外,别无他求。为了更好地改造自己,母亲跟生产队的男劳动力一样,抬石头、挑粪、犁田、挖土、栽秧、挞谷。她付出最大的劳力,挣得最低的工分,只是她不明白,她从小受苦受难,剥削了谁?就连生大姐的那一天,母亲也在生产队挖红苕,大姐生在母亲的裤裆里。母亲希望活成自己向往的那种日子,守着家、守着爹、守着儿女、能像正常人一样有说有笑,过正常的日子,她努力过,挣扎过,但命运跟她开了一个个致命的玩笑。
1966年春寒料峭时节,母亲生下我刚七天,一群红卫兵冲进院子,深更半夜把母亲和父亲揪了出来,在院坝里开批斗会。母亲站在高板凳上,躬着身子,血顺着裤腿流满了凳子。邻居可怜在月子中的母亲,跟红卫兵队长求情,那队长才点头开恩让母亲回屋,回到屋里,母亲从大姐手中接过我,哭得昏天黑地。从那以后,母亲一病不起,整整一个多月也起不来床,二姨听说后急匆匆赶到了家里。已结婚的二姨嫁给了一个中药医生。母亲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一关,流着泪把尚在襁褓中的我托付给二姨,二姨哭着答应着母亲,暗暗发誓,一定要救活母亲,她把我交给了大姐,跑到大队部向民兵连长跟母亲请了十天假,找几个人用滑杆把母亲抬到她家里。多亏二姨父妙手回春,从死神手里把母亲的命抢了回来。
母亲四十岁不到,已是满头斑白。她的腰渐渐地弯了下去,再也没有直起来。八十年代初期,父亲母亲终于摘掉了头上戴着的那顶沉重地主份子帽子。那时,我已在读初中,母亲一脚跨进屋,搂着我就哭了起来。看着她的样子,我吓得大气不敢出,瞪着眼望着母亲,以为她又要被拉去批斗,我哇的一声伤心痛哭,仿佛要和母亲生离死别,紧紧地搂着母亲,母亲也把我搂在怀里。看着我大哭不止的样子,母亲却流着泪笑了起来,她告诉我,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把她和父亲揪出去斗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守在一起,认认真真过自己的日子。我疑惑地望着母亲,母亲望着窗外的阳光笑了起来,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母亲那最纯真最灿烂的笑容。
包产到户以后,日子顺了,母亲活出了精神头,她脸上皱纹少去许多。更奇怪的是,那满头斑斑的白发又渐渐地又重新返黑。用她的话说,她要让自己重新活一回,母亲用毕身的精力经营着家,经营着日子,养育着儿女。她和父亲商量,家中的田地让她和父亲承担,让大哥去学木匠,大姐去学裁缝,三姐和我读书,那一年,母亲匆匆忙忙赶往二姨家,上她家借了600元,买了一头母猪和一头小牛犊。
母亲做起了当家的女人,她努力地改善着家里状况,不再卑微地活着,忙里偷闲在家养猪喂牛养鸡养鸭,和父亲一道把地里的庄稼侍弄得生机盎然。日子在母亲的操持下,渐渐地鲜活了起来,全家的日子过得有模有样。37岁那年,大哥因学会木匠有了一门手艺才有姑娘看上他。那一年,我家三喜临门,买回的母猪第一窝产小猪仔14个,大哥娶回了大嫂,三姐考上了师范。母亲常教大嫂,一家人和睦相处才是家,身为女人,处家之道和相夫教子是责任。一年后,大嫂生了小侄儿,母亲终于当上了奶奶,她搂着白胖胖的孙子,总是亲不够,爱不够。她那灿烂的笑容终于绽放在阳光里。命途多舛的母亲,把人生的苦难当成一剂药方,淡然面对。
母亲会过日子,她把日子过出了气势、过出了色彩、过出了盼头,过出了希望。在她的操持下,她把养大的牛卖了,又重新买了一头小牛犊回来,把14只小猪仔全部喂成大肥猪,用卖牛的钱和卖肥猪的钱翻盖起了三间一楼一底新楼房,我们家高大的新楼房矗立在天地间,搬进新房的那一天,一家人笑着,乐着,只有母亲笑着笑着便流出了热泪。
多年后,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强忍着悲痛,把父亲送上山,回到家,独自沉默不语,只是望着父亲的遗像发愣,直到父亲头七那天,母亲独自一人跪在坟头,伤心欲绝地大哭,那一天,母亲仿佛把她一生的眼泪,都洒在了父亲的坟头,她把心中的所有的怨、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爱、所有的思念全部用泪水来倾述,她道不出心中对父亲有多少恨、多少怨,多少爱、多少思念、她和父亲的一世情缘,只有用泪水来表达。
太阳从玻璃窗照进了屋里,屋子生机了许多,浅浅的冬阳照在母亲的身上,母亲睁开眼,二姨又亲热地喊她,她望着二姨,亲切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