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1910年3月27日-1996年5月5日),原名蒋正涵,曾用笔名莪加、克阿、林壁等。出生于浙江金华,被公认为新诗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著有诗集《大堰河》《北风》《火把》《黎明的通知》《光的赞歌》等。
艾青诗选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年11月7日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你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
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小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透过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殖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谨的大地
伸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痛苦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1937年12月28日夜间
黎明的通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埘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他身边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和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渗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他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手推车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芦笛
——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我从你彩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同着它,
我曾在大西洋边
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诗集Alcool(法文,酒。)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麦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
以悲壮的Hymne①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的嘶着的
海的波啊!
1933年3月28日
注:①法文,颂歌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窸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地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1933年1月14日
在智利的海岬上
——给巴勃罗·聂鲁达
让航海女神
守护你的家
她面临大海
仰望苍天
抚手胸前
祈求航行平安
一
你爱海,我也爱海
我们永远航行在海上
一天,一只船沉了
你捡回了救命圈
好像捡回了希望
风浪把你送到海边
你好像海防战士
驻守着这些礁石
你抛下了锚
解下了缆索
回忆你所走过的路
每天瞭望海洋
二
巴勃罗的家
在一个海岬上
窗户的外面
是浩淼的太平洋
一所出奇的房子
全部用岩石砌成
像小小的碉堡
要把武士囚禁
我们走进了
航海者之家
地上铺满了海螺
也许昨晚有海潮
已经残缺了的
木雕的女神
站在客厅的门边
像女仆似的虔诚
阁楼是甲板
栏杆用麻绳穿连
在扶梯的边上
有一个大转盘
这些是你的财产:
古代帆船的模型
褐色的大铁锚
中国的大罗盘
(最早的指南针)
大的地球仪
各式各样的烟斗
和各式各样的钢刀
意大利农民送的手杖
放在进门的地方
它陪伴一个天才
走过了整个世界
米黄色的象牙上
刻着年轻的情人
穿着乡村的服装
带着羞涩的表情
像所有的爱情故事
既古老而又新鲜
手枪已经锈了
战船也不再转动
请斟满葡萄酒
为和平而干杯!
三
房子在地球上
而地球在房子里
壁上挂了一顶白顶的
黑漆遮阳的海员帽子
好像这房子的主人
今天早上才回到家里
我问巴勃罗:
“是水手呢?
还是将军?”
他说:“是将军,
你也一样;
不过,我的船
已失踪了,
沉落了……”
四
你是一个船长?
还是一个海员?
你是一个舰队长?
还是一个水兵?
你是胜利归来的人?
还是战败了逃亡的人?
你是平安的停憩?
还是危险的搁浅?
你是迷失了方向?
还是遇见了暗礁?
都不是,都不是,
这房子的主人
是被枪杀了的洛尔伽的朋友
是受难的西班牙的见证人
是一个退休了的外交官
不是将军。
日日夜夜望着海
听海涛像在浩叹
也像是嘲弄
也像是挑衅
巴勃罗·聂鲁达
面对着万顷波涛
用矿山里带来的语言
向整个旧世界宣战
在客厅门口上面
挂了救命圈
现在船是在岸边
你说:“要是船沉了
我就戴上了它
跳进了海洋。”
方形的街灯
在第二个门口
这样,每个夜晚
你生活在街上
壁炉里火焰上升
今夜,海上喧哗
围着烧旺了的壁炉
从地球的各个角落来的
十几个航行的伙伴
喝着酒,谈着航海的故事
我们来自许多国家
包括许多民族
有着不同的语言
但我们是最好的兄弟
有人站起来
用放大镜
在地图上寻找
没有到过的地方
我们的世界
好像很大
其实很小
在这个世界上
应该生活得好
明天,要是天晴
我想拿铜管的望远镜
向西方瞭望
太平洋的那边
是我的家乡
我爱这个海岬
也爱我的家乡
这儿夜已经很深
初春的夜晚多么迷人
五
在红心木的桌子上
有船长用的铜哨子
拂晓之前,要是哨子响了
我们大家将很快地爬上船缆
张起船帆,向海洋起程
向另一个世纪的港口航行……
1954 年7 月24 日晚初稿
1956 年12 月11 日整理
树
一棵树,一棵树
彼此孤离地兀立着
风与空气
告诉着它们的距离
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
它们的根生长着
在看不见的深处
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1940年
太阳的话
打开你们的窗子吧,
打开你们的板门吧,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进到你们的小屋里。
我带着金黄的花束,
我带着林间的香气,
我带着亮光和温暖,
我带着满身的露水。
快起来,快起来,
快从枕头里抬起头来。
睁开你的被睫毛盖着的眼,
让你的眼看见我的到来。
让你们的心像小小的木板房,
打开它们的关闭了很久的窗子。
让我把花束,把香气,把亮光,
温暖和露水撒满你们心的空间。
1942年
盼 望
一个海员说,
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
那一片洁白的浪花……
一个海员说,
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
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一个盼望出发
一个盼望到达
1979年3月
诗人艾青,苏豪伟雕塑
纪念艾青
等待你的归来
吉狄马加
我们迎接你的归来
依然选择在你热爱的黎明
当夜色渐渐退去
你赞颂过的土地、村庄以及人民
都会在你的呼唤中醒来
那是黎明的通知
它从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睛出发
把最深沉的语言和诗句
都奉献给了曾经灾难深重的祖国
你伟大的心灵时钟
就如同海浪中的礁石
每时每刻都响彻着
对一切被压迫者的同情和呐喊
你是火焰
你是光明的使者
你是亘古不变的太阳的儿子
在你有限的生命岁月中
你曾历经沧桑和苦难
在你的背后黑暗从未消失过
但当你提起笔,写下每一句
泪滴般晶莹的诗句时
我知道,你把不幸和悲哀都埋在了心里
却把自由、尊严和希望
又还给了所有祈求得到它的人们
你的诗章和生命
从未离开过火焰、光明和太阳
那是因为你要战胜黑暗
给这个世界带来些许的温暖
艾青,艾青,艾青
现在是黎明的时刻
现在是诗歌的时刻
现在是生命的时刻
现在绝不是死亡的时刻
我们在山冈上,我们在大海边
已经列好了欢迎你的队伍
等待你的归来!
等待你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