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时期,那种强烈的进取意识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红粉帐中的温香软玉。这就给了对于擅长表达私密情感的词这种文学形式趁虚而入的机会,因此,诗歌还没有退潮,词就登上了文学的舞台。而爱情的味道也在变化,原来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情现在变成了狂野的情欲了,诗经当中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含蓄浪漫,到了晚唐,就变成了韦庄笔下女子对男子大胆的爱情了。韦庄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时代真的变了。
时代的变化还在于城市化的推进。晚唐的经济中心逐渐南移,北方凋敝南方繁荣,城市化的潮流在南方汹涌澎湃。当时有“扬一益二”的说法。南方的扬州是第一大都市,成都忝列第二。南方的扬州、金陵、苏州和成都,那里都是销金窟的风流之地。诗人王建曾经这样描绘扬州,“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满街都是娱乐场所,只要有少年“骑马倚斜桥”,那肯定是“满楼红袖招”。
金陵也很繁华,韦庄说金陵是“满眼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更别说天府之国的成都了。城市化的进程其实就是人性特别是情爱意识进一步勃发的过程。于是满耳都是笙歌,到处都是娱乐行业,人们对音乐歌舞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中原正统的清乐实在是太枯燥了,而异族传来的胡乐也就是燕乐,旋律复杂节奏感强,更受人们的喜爱。原来格式整齐的歌词即诗,显然是跟不上节拍了,需要新的歌词的样式,于是就有了许多文人专门按新兴音乐的形式填词,交给歌女们演唱。唱歌跳舞喝大酒,本来是极轻松惬意的事情,人们需要放松,而歌女们在各种酒宴上大展婀娜身姿美妙歌喉,当然不能再一本正经,你要是在酒宴上还唱什么严肃的赞美诗,估计音乐响起客人早跑光了。
所以文人们得把歌词写得温柔似水红粉暧昧,不要宏大叙事,只要纤微细腻;再也不要什么高雅含蓄,要走在情色与色情的边缘地带,这样的歌才受人喜爱。于是,词在晚唐五代那个享乐主义的时代,自然而然就流行起来。
时代精神已经从马上走进了帷帐;文人们从梦想驰骋边疆到渴望红袖添香,城市化促进了娱乐行业繁荣发展,而娱乐行业发展培养了一大批新式的词人。这就是中晚唐五代词兴起的原因。温庭筠站在这个时代的潮头,用香软的温氏风格奠定了词的主流风格,这也是花间词香软的风格形成的主要原因。
花间词源于后蜀赵崇祚所编的《花间集》,是我国第一部文人词的总集,它的出现,标志着词的成熟与兴盛。入选《花间集》的一共有十八位词人,他们被统称为“花间词人”。从时间上来说,温庭筠、皇甫松和韦庄算是晚唐人,其他词人基本上生活在五代十国时期;从地域上来说,花间词人大多在西蜀做官和生活。也就是说,富饶的成都大平原是花间派词人的聚居地。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西蜀就盛产花间词派的词人呢?
乱世之中的人们都有候鸟心态,他们仿佛是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哪边好就往哪边跑,这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唐朝灭亡之后,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极为黑暗动乱的时期,在中原地区先后出现了五个政权,分别是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因为这五个朝代在中国历史上早已经出现,所以史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你要是记不住,可以这样去记忆:“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分别对应这五个政权的创始人。十国则是中原之外的十个割据政权,分别是南吴、吴越、前蜀、后蜀、闽、南汉、南平、马楚、南唐、北汉,史称十国。我们也可以用下面一句话来记忆,那就是“吴唐吴越前后蜀,南北两汉闽平楚”。
中原五代的每个朝代都很短,可以说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五个王朝一夕之间灰飞烟灭,中原地区陷入了兵火连接的大混乱之中。
如此混乱的时代,文人们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呢?是位于四川的前后蜀。西川节度使王建在蜀称帝,史称前蜀;孟知祥则建立了后蜀。王建虽然出身草莽,但是重视文化优待文人,他任用了一批中原逃过来的文人,如韦庄,来到西蜀之后,短短几年竟然做到了宰相。再加上成都自古繁华,乃文采风流物华天宝之地,更是一片没有战火的桃花源,因此西蜀就成了晚唐候鸟——文人的聚集地和避难所。这也使得晚唐以来逐渐绮靡的社会风气在蜀地得以延续,并进一步流行开来,这也为花间词的创作并普遍流行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上好之,下必效之”,上层统治者的喜好就是社会流行的风向标,“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唐玄宗喜欢杨玉环,所以民间多微胖美女。西蜀的创立者王建尚知道励精图治,但他的儿子王衍却是一个标准的酒色之徒。王衍也很喜欢写词,他写过一首《醉妆词》,可以看做是他的人生宣言,其实也代表了当时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花间词的宣言。《醉妆词》是这么写的: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樽酒。
您瞧瞧,这个小皇帝贼头贼脑色眯眯的德行。上阕前三句说的是他最爱寻花问柳找女人;下面后三句说的是他最想推杯换盏喝大酒。他生活的所有意义好像就在于醇酒妇人。
前蜀灭亡之后,孟知祥建立了后蜀。和王建一样,孟知祥也有个特别骄奢淫逸不成器的儿子,这个儿子叫孟昶。孟昶他在园林芙蓉苑当中,以大幅绸缎作帷帐,号称是“芙蓉帐”,他甚至连便壶都是用七宝珠装饰。后蜀被宋朝灭亡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当着他的面将便壶击碎,斥责他说,你用七宝装饰一个便壶,那你用什么器具来盛饭呢?你干的这些事,怎么会不亡国?
有了这两位君主的带头,那朝廷上下是玩嗨了,士大夫文人醉心于歌舞酒宴醇酒妇人当中。韦庄说,“惜良辰,翠蛾争劝临邛酒,纤纤手,拂面垂丝柳。归时烟里钟鼓”;毛文锡说“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还有更加情色的,欧阳炯说“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八个字,就是醇酒妇人醉生梦死。自此,从盛唐到五代,文人从济世的雄心变成了玩世的享乐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