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晏几道 〔宋代〕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约1030约1106),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人。曾任颍昌府许田镇监等小官,仕途不得意。晚年家境日窘,生活贫困。词作风格纤丽,工于直情,感伤色彩较浓。其小令语言清丽,感情深挚,尤负盛名。表达情感直率。多写爱情生活,是婉约派的重要作家。有《小山词》留世。与其父晏殊合称“二晏”
《鹧鸪天》,调名取义不详,首见于宋祁词,又名《思佳客》、《於中好》。双调,五十五字,上下片各三平韵。上片三、四两句与换头三言两句多用对偶。此调最受晏几道喜爱,所作达十九首之多。
这是一首写诗人与情人久别重逢的词。《鹧鸪天》写悲感,写欢情,都是那样真挚深沉,撼人肺腑,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是晏几道写情之作的动人处,在于它的委婉细腻,情深意浓而又风流妩媚,清新俊逸。白居易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古往今来,脍炙人口的诗词,大抵不仅有情,而且情真。所谓“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
上片七言四句是追述饮宴之乐,歌舞之欢。
彩袖殷勤捧玉钟
写情人劝酒。“彩袖”,从字面上看是写衣着的华丽,其实是借物写人,并以衣饰之美衬出情人之美。“殷勤”二字,谓频频把盏,殷殷劝酒,写出情人情深意厚。
句中的“捧”字,言斟酒时双手相捧,十分敬重。这虽不象东汉孟光对梁鸿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也相敬相爱。“钟”,是酒器,形圆如壶,盛行于汉代。
《晋书。崔洪传》载汝南王司马亮“以琉璃锺行酒”。这里说“玉镇”,点出锺的质地之美。酒器是名贵的,酒也自然是味道醇美的好酒。正因为是美酒,又是心上人殷勤相劝,自然要多喝几杯。此时此景,诗人的心情是愉快而又甜蜜的。
当年拚却醉颜红
写往事的同忆。“当年”,指初次相逢之时。“拚却”,犹言甘愿、不惜之意,点出诗人面对情人、美酒,兴致极高,不惜一醉的兴奋心情。
“醉颜红”,言酒意徵醺,满面春色。顺便要说一下,这里的“拚”、“拚却”,是晏几道最喜欢使用的字眼。在他的《小山词》里,前后用过十次之多。如“共拚醉头扶不起”、“拚却醉前未归客”、“相思拚损朱颜老”等等。似乎他对这个字有着特殊的感情,每当要表达强烈的情感时,便顺手拈出。
在古代诗人中,偏爱某几个字的例子,是很有几个典型的。如骆宾王爱用数字,被人目为作诗如卜算,杜甫也爱用数字,诸凡百、千、万字,在《杜工部集》中比比皆是。
如《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绝句四首》之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昊万里船。”句句都用数字。其他诸如“自”字、“受”字,在杜诗中也所在多见,仇注杜诗所引《韵语阳秋》、《萤雪丛说》早已指出。另一个唐代诗人戎垦,满篇都是“愁”字,可说是个苦愁诗人。而许浑则是个爱闹“水灾”的诗人,诗中“水”字特多。至于宋代,最为人们所熟悉的恐怕要算张先,他以爱用“影”字,得了个“张三影”的雅号。我们鉴赏诗词的写作艺术,如果注意一下诗人用字的特点,也是颇有一些妙趣的。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是属对工巧的名句,向受倚声家推重。黄蓼园《蓼园词选》说:“‘舞低’二句,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晁补之在奖誉他“不蹈袭人语,风度闲雅,自是一家”之后,举此二句说“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者”。胡仔更引《雪浪斋日记》说此二句“不愧六朝宫掖体”。
这两句的妙绝之处,在于语言上的设意和文字上的组织。“低”字本当是月之自沉,“尽”字本当是风之自歇,而诗人却说“舞低”、“歌尽”,即舞使之低,歌使之尽,极写歌舞不倦、通宵不寐的狂欢。这两句,“杨柳楼心月”是实景,“桃花扇底风”是虚景,虚实相间,笔意妙出。
词的下片,写情人诉说相思之苦。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这几句看起来平平常常,似无深意,其实不然。我们且不说古代妇女的地位如何,单说她们在离别生活中的孤苦和寂寞,往往比男子深重得多。
此处头两句已点出她们共同的心理从分别以后,一直忆念着初次相逢时的欢乐和幸福,那就反衬出独自生活的日夜相思之苦,想得深切,盼得急切,自然有梦中相见的精神活动,所以说“魂梦与君同”。前面再加上“几回”二字,表明见诸梦境的次数很多,从而把“忆”字点得更突出、更真切。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写动作,一写心理。“剩把”,乃尽把之意,言举灯再三相照,仔细谛视,表达出似信非信,惊疑不定的神情。“银釭”,即银质油灯。“犹”字,为仍然、依然之意。“恐”字用得极为形象,写出了担心又是梦中相见的心理活动,可说是一笔点透,直入心灵深处。
此处的“相逢”与前面的“忆相逢”不同,乃指眼前的重逢。一则以梦为真,一则以真疑梦,故虽两次出现,但不嫌重复。别久思深的亲人一旦相见,往往怀疑是在梦中。
诗人杜甫在安史之乱中,从凤翔回到酈州家中看望,他的妻子就有过相似感情和心理:“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支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戴叔伦《江乡故人偶集客舍》云:“翻疑梦里逢,还作江南会。”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也写到:“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此三例比较起来,晏几道所写与老杜最为相似,但两人风格却很有差异。老杜所写为五言古风,晏几道则为新声乐府,一则浑厚古朴,一则清丽凄婉。
“诗与词之分疆”,似不无道理。 晏几道以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典雅风格和“秀气胜韵,得之天然”的清丽词风冠盖一时。这首词是晏几道最为著名的代表作。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曾以“词情婉丽”四字概括它的艺术风格。
全词不过五十几个字,如果细细品味,可以见出上下片的格调情采是不尽相同的。上片是歌舞盛宴,情欢意乐,场面热烈,故以重墨染之。下片是一盏孤灯,两个人影,相逢如梦,情景凄凉,故以淡笔出之。一则富丽浓艳,一则幽瑟清绝,灵活变化,有如帆随湘转,妙得词家神韵。而能造成两种境界,相互补充配合,或实或虚,既有彩色的绚烂,又有声音的谐美,这就是晏几道词艺的高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