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下过之后,空气中的寒意似乎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风也变得暖乎乎的,犹如冬日的炉火,把全身上下都熏得舒服透了,这种感觉甚至渗进了人的每一个毛细孔,很让人只想携一小壶米酒,到西湖边去喝上两口。
此时如果再添一如意佳人,年纪最好在双十左右,当然一定要那种长得水灵的,扎一束马尾,或留一头青丝,慵懒地披在肩上,穿一袭白色长裙,最好是纯白色的,亦或天蓝色的裙子,陪你坐在西湖边的亭榭里,看天边的云彩,看湖上的游人,看远处的雷峰宝塔,看山色倒映在湖水中,看湖波如何荡碎青黛色的山影,时不时还飞来一个春意绵绵的眼神,或者是给你那种浅浅的低笑,给你捧过酒壶为你斟上米酒,凝眸看你喝下去,然后欣欣然陪你去湖上,驾一叶小舟,看小鸟从水上掠过,或者掬一捧湖水让它轻轻地洒在船边,任其流到湖里。
若是泛舟归来,尚有余兴,就可往苏堤的柳荫里去寻条小小的靠背椅,稳稳地坐着看掠水而过的鸟儿远远地飞过湖面,飞向远处,任甜丝丝的湖风扑面而来,那暖融融的感觉会让你真不知如何消受为好。身边的妙人儿微微的脂粉香定会让你迷了所在,那被风吹起的发丝,时不时拂到你的肩上你的脸上,痒兮兮麻酥酥的。你这时想得最多的应该是若有可能,定要把这西湖抱起来,狠狠地咬上一口。确实,春天来西湖玩赏,如果有妙人相伴,说实在的,那可真是人生中一件最愜意的事了。
宋人马子严流连在杭州的时候,西湖正是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我想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本是欣赏山水的极佳时机,惯于在春色里寻趣的宋人本就出名的风流,马子严尽管名气不算太大,比起同时代的苏东坡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但他在当地也算得上是舞文弄墨的风流才子,要辜负这大好时光,应当说不是他的性格。他大概就应当有这种携美游西湖的想法吧,因为诗和酒,是少不得美人的。要不他写下的这首《阮郎归·西湖春暮》怎么这样充满了江南女子的灵气:
清明寒食不多时,香红渐渐稀。番腾妆束闹苏堤。留春春怎知?花褪雨,絮沾泥。凌波寸不移。三三两两叫船儿。人归春也归。
有人把他的词用现代汉语译成押韵的现代诗,虽然让人更容明白词的意思,但在我看来就少了马子严原词的神韵,少了很多咀嚼的味儿:寒食节、清明节过去不久,/那些香味扑鼻的花儿渐渐变稀。/搜寻出艳丽的服装穿上,/热热闹闹地游览苏堤。//好想留住春天,/可春天却哪知人的心意?/鲜花在雨中褪去了颜色,/柳絮飘零沾满了烂泥。/流连春光的女子步履迟迟,/寸步也不想前移。/三三两两叫来船儿,/归去时,/春天也随着人们而远离。
西湖确有迷人之处,其灵秀应当说是难以形之于笔的。春天的西湖,恐怕就更难写出其妙了。正因为如此,写西湖的文人很多,也有不少佳作。但最有名的当推苏轼的一首七绝《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诗的上半首既写了西湖的水光山色,也写了西湖的晴姿雨态。首问描写西湖晴天的水光: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西湖水波荡漾,波光闪闪,十分美丽。次句描写雨天的山色:在雨幕笼罩下,西湖周围的群山,迷迷茫茫,若有若无,非常奇妙。在善于领略自然并对西湖有深厚感情的诗人眼中,无论是水是山,或晴或雨,都是美好奇妙的。从“晴方好”“雨亦奇”这一总赞,可以想见在不同天气下的湖山胜景,也可想见诗人即景挥毫时的兴会及其洒脱的性格、开阔的胸怀。上半首写的景是交换、对应之景,情是广泛、豪宕之情,情景交融,句间情景相对,西湖之美概写无余,诗人苏轼之情表现无遗。下半首诗里,诗人宕开一笔,没有继读运用他的写气图貌之笔来描绘湖山的晴光雨色,而是遗貌取神,只用一个既空灵又贴切的妙喻就传出了湖山的神韵。喻体和本体之间,除了从字面看,西湖与西子同有一个“西”字外,诗人的着眼点所在只是当前的西湖之美,在风神韵味上,与想象中的西施之美有其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相似之处。而正因西湖与西子都是其美在神,所以对西湖来说,晴也好,雨也好,对西子来说,淡妆也好,浓抹也好,都无改其美,而只能增添其美。对这个比喻,存在有两种相反的解说:一说认为诗人“是以晴天的西湖比淡妆的西子,以雨天的西湖比浓妆的西子”;一说认为诗人是“以晴天比浓妆,雨天比淡妆”。两说都各有所见,各有所据。但就才情横溢的诗人而言,这是妙手偶得的取神之喻,诗思偶到的神来之笔,只是一时心与景会,从西湖的美景联想到作为美的化身的西子,从西湖的“晴方好”“雨亦奇”,想象西子应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当其设喻之际、下笔之时,恐怕未必拘泥于晴与雨二者,何者指浓妆,何者指淡妆。
有的版本把苏诗的最后一句改作“淡妆浓抹总相宜”,我觉得是没有道理的。首先是西湖并不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它的美就在其淡处。正如西施一样,应该也只是一个略施脂粉的女子,以其灵秀让人着迷,甚而至于在嫁为人妇之后,居然还有范蠡一类男人弃高官不做,载其五湖泛舟。何其浪漫的事,真不愧在后世成为佳话。也只有这样,西施才配得上西湖,而杭州人才愿意把西湖叫作西子湖。也因此在苏轼的眼里,不可能出现一个艳妆的西湖。那不仅未能写出西湖的神韵,更是唐突了坐拥明月美人的西湖,这一点,豪放如苏轼者,是不可能做如是想的。
在我看来,马子严应该是读懂了西湖的妙处的,在他的笔下,西湖就是一个淡妆美人。也只有这样,人们才愿意把这西湖可可地留在心上,人们才愿意把春天的西湖可可地留在心上。在这一点上,马子严和苏轼应该是想到了一起,或者马子严比苏轼想得更远,因为他不曾给后人留下苏轼的西湖诗那样的笔墨官司。因为他对西湖描写的精准和精彩,他的词让好事的后人实在改不了,也不想改。客观地说,苏东坡笔下的西湖只是一幅画,一个静物而已,可马子严笔下的西湖却写活了,即令未活起来,那些湖畔的美人就让人心痒,也恨不得去西湖赏玩一回,可见马子严笔下的西湖比起苏轼笔下的西湖一点都不逊色,甚至可以说写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