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节选二)
作者:海明威
东方天空中布满了云,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地不见了。他眼下仿佛正驶进一个云彩的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他说,“但是今晚和明天还不要紧。现在来安排一下,老家伙,睡它一会儿,趁这鱼正安静而稳定的时候。”
他把钓索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跟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移下一点儿,用左手撑住了钓索。
“只要钓索给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它松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会把我弄醒的。这对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点,也是好的。”他把整个身子朝前夹住钓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于是他入睡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八到十英里长,而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它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掉回到它们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
接着他梦见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那时正在刮北风,他感到很冷,而他的右臂麻木了,因为他的头枕在它上面,而不是枕头上。
随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其他狮子也来了,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海面,他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感到很快乐。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只顾睡着,那鱼平稳地向前拖着,船驶进云彩的峡谷里。
他的右拳猛的朝他的脸撞去,钓索火辣辣地从他右手里溜出去,他惊醒过来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觉,他就用右手拼命拉住了钓索,但它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钓索,他仰着身子把钓索朝后拉,这一来钓索火辣辣地勒着他的背脊和左手,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给勒得好痛。他回头望望那些钓索卷儿,它们正在滑溜地放出钓索。正在这当儿,鱼跳起来了,使海面大大地迸裂开来,然后沉重地掉下去。接着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走得很快,然而钓索依旧飞也似地向外溜,老人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被拉得紧靠在船头上,脸庞贴在那盘切下的鲯鳅肉上,他没法动弹。“这正是我们等着发生的事儿。”他想,“所以我们来对付它吧。”
“让它为了拖钓索付出代价吧。”他想,“让它为了这个付出代价吧。”
他看不见鱼的跳跃,只听得见海面的迸裂声,和鱼掉下时沉重的水花飞溅声。飞快地朝外溜的钓索把他的手勒得好痛,但是他一直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就设法让钓索勒在有老茧的部位,不让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头上。
“如果那男孩在这儿,他会用水打湿这些钓索卷儿。”他想,“是啊。如果男孩在这儿。如果男孩在这儿。”
钓索朝外溜着,溜着,溜着,不过这时越来越慢了,他正在让鱼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价。这时他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不再贴在那盘被他脸颊压烂的鱼肉上了。然后他跪着,然后慢慢儿站起身来。他正在放出钓索,然而越来越慢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见的钓索的地方。钓索还有很多,现在这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许多摩擦力大的新钓索了。
“你最好自己也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
自从他出海以来,这是第三次出太阳,这时鱼打起转来了。
他根据钓索的斜度还看不出鱼在打转。这为时尚早。他仅仅感觉到钓索上的拉力微微减少了一些,就开始用右手轻轻朝里拉。钓索像往常那样绷紧了,可是拉到快迸断的当儿,却渐渐可以回收了。他把钓索从肩膀和头上卸下来,动手平稳而和缓地回收钓索。他用两只手大幅度地一摇一摆拉着,尽量使出全身和双腿的力气来拉。他一摇一摆地拉着,两条老迈的腿儿和肩膀跟着转动。
“这圈子可真大。”他说,“它可总算在打转啦。”
跟着钓索就此收不回来了,他紧紧拉着,竟看见水珠儿在阳光里从钓索上迸出来。随后钓索开始往外溜了,老人跪下了,老大不愿地让它又渐渐回进深暗的水中。
“它正绕到圈子的对面去了。”他说。“我一定要拼命拉紧。”他想,“拉紧了,它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小。也许一个钟点内我就能见到它。我眼下一定要稳住它,过后我一定要弄死它。”
但是这鱼只顾慢慢地打着转,两小时后,老人浑身汗湿,疲乏得入骨了。不过这时圈子已经小得多了,而且根据钓索的斜度,也能看出鱼一边游一边在不断地上升。
一个钟点以来,老人看见眼前有些黑点子,汗水中的盐分沤着他的眼睛,沤着眼睛上方和脑门上的伤口。他不怕那些黑点子。他这么紧张地拉着钓索,出现黑点子是正常的现象。但是他已有两回感到头昏目眩,这叫他担心。
鱼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看见它。
他起先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它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不相信它有这么长。
“不能。”他说,“它哪能这么大啊。”
但是它当真有这么大,等这一圈兜到末了,它冒出水来,只有三十码远,老人看见它的尾巴露出在水面上。这尾巴比一把大镰刀的刀刃更高,呈极淡的浅紫色,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它朝后倾斜着,鱼在水面下游的时候,老人看得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周身的紫色条纹。它的脊鳍朝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大张着。
这回鱼兜圈子回来时,老人看见它的眼睛和绕着它游的两条灰色的乳鱼。它们有时候依附在它身上。有时候倏地游开去。有时候会在它的阴影里自在地游着。它们每条都有三英尺多长,游得快时全身猛烈地甩动着,像鳗鱼一般。
老人这时在冒汗,但不光是因为晒了太阳,还有别的原因。鱼每回沉着、平静地拐回来时,他总收回一点钓索,所以他深信再兜上两个圈子,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鱼身。
“可是我必须把它拉得极近,极近,极近。”他想,“我千万不能扎它的脑袋。我该扎进它的心脏。”
“要沉着,要有力,老头儿。”他说。
又兜了一圈,鱼的背脊露出来了,不过离小船还是太远了一点。再兜了一圈,还是太远,但是它露出在水面上比较高些了,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索,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忍住了满腔的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气和丧失已久的自傲,用来对付这鱼的痛苦。于是它游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边斯文地游着,它的嘴几乎碰着了小帆船的船壳板,它开始在船边游过去,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色底上有着紫色条纹,在水里看来长得无穷无尽。
老人放下钓索,一脚踩住了,把鱼叉举得尽可能的高,使出全身的力气,加上他刚才鼓起的力气,把它朝下直扎进鱼身的一边,就在大胸鳍后面一点儿的地方,这胸鳍高高地竖立着,高齐老人的胸膛。他感到那铁叉扎了进去,就把身子倚在上面,把它扎得更深一点,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去。
于是那鱼闹腾起来,尽管死到临头了,它仍从水中高高跳起,把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无遗。它仿佛悬在空中,就在小船中老人的头顶上空。然后,它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
老人感到头晕,恶心,看不大清楚东西。然而他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划破了皮的双手之间慢慢地溜出去,等他的眼睛好使了,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朝上。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截出来,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起先,这摊血黑魆魆的,如同这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中的一块礁石。然后它像云彩般扩散开来。那鱼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浮动着。
等他跟它并拢了,并把鱼的头靠在船头边,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竟这么大。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柄上的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在它那剑似的长上颚上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在剑嘴上又绕上一圈,把这双股绳子挽了个结,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然后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梢去套住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的紫银两色变成了纯银色,条纹和尾巴显出同样的淡紫色。
他把鱼紧系在船头、船梢和中央的座板上。它真大,简直像在船边绑上了另一只大得多的帆船。他割下一段钓索,把鱼的下颌和它的长上颚扎在一起,使它的嘴不能张开,船就可以尽可能干净利落地行驶了。然后他竖起桅杆,装上那根当鱼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张起带补丁的帆,船开始移动,他半躺在船梢,向西南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