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谈明清奇案(民间故事奇案断案)

清代嘉庆年间的武昌府,湖广总督百龄接到一位江西籍的小商人谢九思的禀文。禀文讲其弟谢九德侵吞了自己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多处房屋、地产和银两,致使自己及妻子流浪在外,恳请制台(总督)为小民做主,追回财产,严惩恶弟。因为禀文是非正式的诉状,百龄完全可以不受理,但这位总督素以刚正不阿,敢作敢为而著称。百龄在嘉庆八年(1803年),为广西巡抚期间,就纠正过冤狱,还将制造冤狱的知县孙廷标问罪,最终是知县被定为绞刑,予以处决。现在升任湖广总督的百龄,最恨见利忘义,以小犯大的人,所以决定受理。

原来,谢九思为家中长子,弟弟谢九德比他小18岁。弟弟刚刚出生便父母双亡,而长兄如父,抚养弟弟的重任便义不容辞地落在哥哥的身上。弟弟年纪太小,总要有人照应,因此哥哥娶妻王氏,照看幼弟。哥哥希望弟弟将来有出息,就必须挣钱,所以独自一人来到汉口去经商,自己省吃俭用,把所赚的银两全部寄回家中,交给妻子与弟弟保管。因为谢家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哥哥挣钱就是想改变家庭的境遇,而把光宗耀祖的希望都寄托在弟弟身上,为此,当弟弟刚满6岁哥哥便花钱请来私塾先生。十年寒窗苦,弟弟果然没有辜负哥哥的期望,后来考中本县的生员,成为了秀才。哥哥只身在外,一干就是30年,而为了在外挣钱,连家都不敢回,因此与妻子连个孩子都没有生。三十年间,哥哥前后寄回家中数万两白银,妻子和弟弟两个人拿着这些钱,置办了不少田产、房产。不知不觉哥哥已经年过六旬,常年一人在外,必是体弱多病,所以决定告老还乡。因为携带巨资不安全,就把汉口的产业变卖之后,全部寄回家中,自己随身只带有几十两银子。

当哥满怀与家人团聚的期望,回到家中,却被眼前的现实击垮了。同是老年的妻子,这时候衣衫褴褛,憔悴不堪,孤苦伶仃的守在旧时摇摇欲坠的破草房中,家品一贫如洗,让人不忍目睹。在看弟弟,如今已经是娇妻美妾,居然是几进大宅,还有丫鬟仆人在身边伺候,这是因为什么呢?哥哥从妻子口中得知,以前寄回的钱,都交给了弟弟,购买了田地、房产,契约都在弟弟的名下。而弟弟知道哥哥将要回来养老,也不可能再指望哥哥寄送钱财了,便把嫂子赶出家门,将祖传的破草房划归给哥哥名下。

听完妻子的倾诉,哥哥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便去找弟弟理论,没有想到弟弟竟然说从未见哥哥寄回钱来,如果寄钱也当在嫂子那里,自己怎么会收到哥哥的钱呢。

弟弟忘恩负义,哥哥实在忍无可忍,便到县衙状告弟弟侵吞财产。县太爷翻阅诉状,召集原被告问讯,得知契据都在弟弟名下,便认为哥哥居心不良,意欲侵吞弟产,所以将哥哥痛斥一番,赶出县衙,不允许再告,否则从重处罚。

此时的哥哥真是欲哭无泪,欲罢不甘,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当时从汉口带回几十两银子,因为打官司已经花的差不多了,根本就无法在家乡谋生,便把草房卖了,携带老妻一起又回到了汉口。

百龄总督听完谢九思的陈述,知道他所述应该句句是真。一方面为哥哥抚养弟弟,所付出的一生心血而感叹,另一方面,对那狠心的生员弟弟,无情无义而愤怒。清代的生员没有什么财路,除了当私塾先生,就是靠挑拨词讼,在暗中充当讼师,都只是挣些小钱,不可能坐拥这样偌大的家私,其霸占哥哥几十年所积蓄的财产无疑,百龄决心要为哥哥讨回公道。

百龄要为谢九思讨回公道,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并不那么简单。自己是湖广总督,而此案却发生在江西,并不属于自己的管辖范围,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谢九思的案子,很可能会不了了之,可随后百龄却做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他让手下的一个知县来审理此案。总督都管不了的案子,一个知县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家兄弟祖籍江西,江西不在湖广管辖之下,要想调查此案,必须咨文给江西巡抚,再由江西巡抚行文到该县审理,问题是该县已经裁决过此案,从判决的结果看,谢九德极有可能向县太爷行贿,再说了,江西巡抚为了袒护下属,对待隔属省份的咨文,也没有必要认真履行,随便搪塞上来,身为湖广总督的百龄,也无法指斥他人之非。百龄思前想后,最后决定不咨文给江西巡抚,就把此事移交给武昌府的首县,江夏县知县办理。

江夏县知县接到上司交办的案子,同样也是因为程序违规而犯难,此案隔着省份,总督都不愿意咨文江西,自己一个小小的知县,凭什么隔省去查相关人证呢,江夏知县迁延几天之后,还是全无办法,以至于一筹莫展,只好来到总督府求助于百龄,请教良策。

百龄见江夏知县满脸愁云,就知道他遇到了难处,也不等他开口,便说:贤契,是不是因为谢九思的案子无法审理,想要推脱,恳求让别的官员审理呢?江夏知县说:大人圣明,卑职正为此事而来,卑职官小,没有大人的授权,如何敢进入江西的地面去提人调查呢?还望大人教训。百龄一听,哈哈大笑的说:我就是给你令箭,你也不能够到江西去提人调查,那不是本督管辖之地,也不能够令行禁止,给你令箭又有何用呢?江夏知县说:大人的令箭都不能够在江西通行,卑职就更没有办法了,这可是如何是好呢。百龄说:贤契啊,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你到江西去干什么呢,叫江西把人给你送过来就是了。江夏知县说:大人,您这样说卑职可就更加不明白了,江西怎么能够听我小小知县的话?还望大人明示。百龄说:这还不容易吗?你就说本省发生了盗案,据强盗招供,谢九德乃是强盗窝主,江西省岂敢不把谢九德押到江夏来对质。

为什么以盗案中的强盗窝主行文江西,该省就必须把指证的人犯押往江夏听审对质呢?这与清王朝处理强盗案件的法律及程序规定有关。因为在强盗案件处理过程中,每个程序出现问题,相关的责任人都要承担一定的责任。按照《大清律例·盗贼窝主》条规定:强盗窝主,死刑。清王朝一直奉行严惩窝主的政策,如果发现强盗窝主,只要是没有揭发检举,不管是邻佑知情与不知情,都要受到杖一百的刑法。官员如果知道强盗窝主,而不严惩也要被革职。正因为有如此严厉的规定,所有的官员一听说强盗窝主,无不用心办理,以期逃避责任,所以百龄才出此计谋。

江夏知县遵照百龄的指示,编造了一个强盗案件,把谢九德及相关人证,都列入强盗窝主,然后书写详文,上呈百龄。有此公事,百龄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咨文江西巡抚,要求他将谢九德等人押解到江夏县,与所获强盗进行对质。

江西巡抚当然不敢怠慢,马上传令缉捕谢九德等人,派人押解到江夏县。百龄一听,当即传令将谢九德等人押解到总督衙门,自己亲自审理。

谢九德被带到了总督大堂,百龄举目看去,但见其身穿青袊,知道是生员。按照清代的制度,生员见官是不下跪的,所以谢九德往上作揖拱手道:制台大人,不知道学生有什么罪过,从江西押到武昌,身受跋涉之苦,家受牵连之难,还望制台大人明示。百龄说:大胆刁袊,须知生员见官不跪,乃是见州县官,并非是方面大员,先给我掌嘴二十,责令下跪回话。衙役上前按倒谢九德,用牛皮拍子打了二十个嘴巴,以至于谢九德满嘴是血,跪在地上求饶说:学生不懂规矩,还望制台大人原谅。但学生真不知道犯了什么法,以至于被押解到这里。

百龄见谢九德那副可怜的样子,不由得一声冷笑,然后厉声问道:身为秀才,应该谨守名教,不知道以诗书传家,却敢做强盗窝主致富,以至于田园房产多达数万金,实在可恶,也是法无可贷,还不从实讲来,这些财产来自何方,究竟有多少强盗与你分赃。

谢九德一听是强盗窝主的罪名,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如今只能够指天发誓,称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强盗窝主,乃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刻苦读书的书生,并且不断的磕头,请求制台大人宽恕。

百龄早就明白,谢九德不可能是什么强盗窝,但也绝不能就此罢手,便问道:一个刻苦读书的书生,如何挣得偌大的家私。你祖上又是世代务农,如何得如此暴富,如果交代不清,定是强盗窝主无疑。谢九德听罢,又是不断磕头,然后申辩说:学生我不可能挣下这些家私,都是我哥哥谢九思,三十余年经商所得,委托学生代为保管,实在不是与强盗分赃所得,还望制台大人明鉴,还学生以清白。百龄说:既然是你哥哥谢九思的,如今他在何处,能否与你当面对质呢?如果事涉虚枉,还要治你强盗窝主之罪。谢九德连忙讲出哥哥现居汉口,寄希望于哥哥前来解救自己。

其实哥哥谢九思早就被带到了总督衙门,正在门房听候消息,得到制台大人的传呼,便步履踉跄地来到了堂上。此时谢九德见到哥哥,就如同见到救星一般,膝行向前抱住哥哥的大腿,连呼:哥哥快救救小弟的命,快救小弟的命。谢九思见弟弟满嘴是血,心里也是不忍,毕竟是兄嫂含辛茹苦地抚育的亲弟弟,但想到自己曾经哀求弟弟,给兄嫂一条活路,他居然如此绝情,逼迫自己夫妇背井离乡,无家可归,也就愤怒之情压倒了怜悯之心,当下挣脱弟弟的手,上前跪倒在地恳请制台大人做主。

此时的谢九德哪里还敢说这些田园房产都是自己的,便一面向哥哥磕头请罪,一面哀求制台大人从宽发落。百龄见状,也没有再过分的为难他,就让他当场具结文书,将所有财产都归还哥哥的名下,以后生活由哥哥随时给予资助,不准再起霸占之心。谢九德如何敢不答应,当下具结文书,签字画押,呈堂备案,表示永不反悔。

具结文书之后,就可以结案了,但百龄痛恨弟弟欺负哥哥,还要知照学政,将谢九德功名革去。此时谢九思跪地连连磕头,请求制台大人千万不要革去弟弟的功名,毕竟是弟弟十年寒窗苦,才博得的功名,也是自己夫妇含辛茹苦扶育他的期望。见到谢九思求情,百龄也就心软了,毕竟兄弟和睦,互相敬爱乃是朝廷提倡的道德,如今看到弟弟悔恨,哥哥不计前嫌,能够不满足他们的愿望吗?当下准许不详革谢九德的功名,要哥哥以后严加管教,兄弟俩此时只有磕头谢恩高呼制台大人圣明,相互扶持离开了总督衙门。

百龄办理此案,深得时人赞许,说他不过数语之间,便使真情毕露。从案情的角度来看,并没有什么离奇之处,不过是一起兄弟争产的案件,但从破案及审理的角度来看,确实有一些神来之笔,对于浪迹官场几十年的百龄来说,应该深明官场规则,一件民间争产细事,身为本总督的他,本来就没有必要过问的义务,但他敢于挺身而出,这是一奇。既然受理了诉讼,就应该按照程序咨文江西巡抚查核,可是一件田土案件,走正常程序,还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够结案,百龄居然启用大案要案的特殊程序去办理一件原本不属于大案要案的案件,这是二奇。以强盗窝主的罪名,逼迫弟弟承认抢占哥哥田园房产的事,毫不拖延,当场对质,具结文书,了结此案,作为一个大吏本来就应该是言必出,行必果,但在哥哥的恳请之下,能够收回成命,保留弟弟的功名,为今后兄弟和睦,奠定了良好基础,应该是三奇。有此三奇也就无怪乎百龄能够博得上下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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