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李清照的这首《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
柳梢梅萼渐分明。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
谁怜憔悴更凋零。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再看这首欧阳修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一首词是欧阳修的代表作,尤其是首句“庭院深深深几许”,自问世以来,便备受赞誉。
李清照虽然批评了欧阳修的其它作品,也对这一句青眼有加,《临江仙》便是对《蝶恋花》的致敬之作。
几百年后,清代学者陈廷焯更是不吝赞美之辞:
连用三“深”字,妙甚。偏是楼高不见,试想千古有情人读至结处,无不泪下。绝世至文。
乍看去,这首词写的是闺中少妇的伤春怀人之情。
一个女子,待在深宅大院中,丈夫出门游乐,却让自己一人独守空闺。
自己就犹如那被风吹落的花朵,想留住青春却终究无计可施,只剩悲伤无奈。
从晨雾枯坐,到暮雨黄昏;从青帘罗幕,到乱红飞落;从高楼眺望,到泪眼问花。
时间的长,颜色的变,情绪的转,最后只是“无计”。情景交融,娓娓道来,其凄其惨,悄然间扎到了吾等心间。
看来,这就是个典型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嘛!
然而,正是这首看似哀怨的词,让我们看到了欧阳修人生中真实的另一面。
细细回想起来,历史上的欧阳修,原本并不是哀怨凄婉之人。
在文学上,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变革诗词,主张文道并重、贴近生活,不可哀词艳曲。
在政治上,参与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失败后被贬至滁州(安徽滁州)。每日游山玩水,诗文唱作,治下反而井井有条。
他曾深陷“乱伦”的丑闻,之后却在《醉翁亭记》中,很自得的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他的一生,看似在北宋的文坛和政坛都举足轻重,但并不顺利。
年幼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母亲郑氏“世为江南名族……恭俭仁爱而有礼”。
女性主导的家庭环境,养成了欧阳修仁慈多情、细腻温婉的品格。
他先后有过三任妻子,也为第二任妻子杨氏写下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名句,但两位妻子的离世也曾令他十分感伤。
对于与“女子”之间的情感,欧阳修有着超乎常人的深刻理解。
正如开头那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一样,每一个“深”字仿佛都代表着女性那一颗颗被禁锢的与世隔绝的心灵。
而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指欧阳修自己。
当时,王安石一意孤行执行变法,所有的反对者都被他视为异类。
欧阳修尽管和王安石交情不错,也因反对变法而遭到打压。
尽管他历仕三朝、尽忠为国且政治经验丰富,最终还是在与王安石的“濮议之争”中惨败,一生的政治生涯就此终结。
欧阳修深知自己已被新党士人所不容,所以毫无恋栈之意。
他连章累牍,乞求致仕,终于在熙宁四年获准退休,一年后就不幸病逝了。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去世不仅是因年老体衰,更与心理上已经对朝局完全绝望有关。
回过头来再看这首《蝶恋花》,与其说欧阳修在写女子,不如说是在借女子的口吻,诉说自己的哀愁。
佳人登楼远眺,目光透过重重帘幕、浓浓柳烟,想搜寻男子经常游冶的地方。但是堆烟杨柳,层层雾气,完全遮住了她企盼的视线。
男子寻花问柳的“章台路”都看不到,欧阳修的前路又如何能看得清呢?历史和统治者,就如同那个薄情的背影,只引得人无望的守候罢了。
诚如欧阳修《玉楼春》所言:“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一切痛苦的根源只在人天生的“痴情”而已。
尽管欧阳修人生坎坷,但是你从他的许多文章中都读不到那种幽怨与哀泣。只有他的词,才会让你蓦然发现那份深藏在心底的伤感。
也许,正应了那句话:一个人最好的状态就是眼睛里写满了故事,脸上却不见风霜。
他把通俗的儿女情长转换到人生感悟上,超越了单纯的闺怨离恨,提升了词的本来境界。
也许这正是为什么900多年过去了,时光不仅没有让这首词黯淡,反而愈来愈耀眼。
而李清照为什么如此钟爱这首词,想必是同为女子的李清照,不仅有独守空闺、思念爱人的时候,更有一腔豪情与抱负得不到施展的时候吧!
参考资料:
南宋学者何士信在《草堂诗余》中记载了李清照说过的一段话: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
濮议之争:宋仁宗无嗣,死后以濮安懿王允让之子赵曙继位,是为宋英宗。即位次年(治平二年),诏议崇奉生父濮王典礼。侍御史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及司马光、贾黯等力主称仁宗为皇考,濮王为皇伯,而中书韩琦、欧阳修等则主张称濮王为皇考。英宗因立濮王园陵,贬吕诲、吕大防、范纯仁三人出外。旧史称之为“濮王之议”。后亦借指朝中的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