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在《史记·汲郑列传》里,有这样一句名言: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意思是说:
一个人往往要在命运垂危的时候,在贫贱窘迫的时候,在身份低微卑弱的时候,才能见出和另一个人的交情深浅。
即是我们常说的 “患难见真情”。
其实患难见出的何止是真情,更多的,是假意与凉薄。
锦上添花何其多,雪中送炭有几人?人间世态如此。
而这样的不解与叩问,我们熟悉的许多诗人都有过:
刘禹锡《竹枝词》,“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白居易《太行路》,“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以及我们印象中超然世事的“佛系青年”最佳代表——王维。
他曾写下一首有名的“凉薄”之作,写尽了炎凉世态: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酌酒与裴迪》
诗名《酌酒与裴迪》,是一首写给友人裴迪的劝慰之作。
裴迪这个名字,大家也许并不熟悉,他一生仅留下二十余首诗歌,没有太出名的。
然而若列出他的好友名单,你许会大吃一惊。
王维、杜甫、李白、高适、孟浩然……全是大唐诗坛响当当的人物,而裴迪与他们都有交往。
其中,王维与裴迪的关系最为深厚。
两人曾一同居住在辋川,饮酒游玩,吟诗作对,同进同退。
《菩提寺禁裴迪》、《山中与裴迪秀才书》、《酌酒与裴迪》、《赠裴十迪》、《口号又示裴迪》《赠裴迪》……王维许多首诗篇,都是写给裴迪。
说裴迪是王维一生知己,当不为过。
旁人眼中萧散冲淡的王维,唯独在知己好友面前,会流露出世俗的种种情感。
这首《酌酒与裴迪》便是如此。
它当是写于王维隐居辋川时期。此时的王维,历经宦海沉浮,对世态炎凉有了更多的领悟。
表面上看这首诗,是王维写给好友裴迪的,但其实,它也是写给王维自己的。
让我斟一杯酒给你吧,请你自宽自慰,人情反复无常本就如波澜一般。
人与人之间哪怕相交到老,仍旧要时时提防警惕。
白首相知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加不用说了。
一旦富贵通达了,就会对后来出仕做官的人,轻薄排挤 ,乃至落井下石。
前两联里,王维看似在做宽慰语,其实却恰恰反映出内心的无奈与愤慨。
反目成仇,人心无常。
他说的,难道仅仅是仕途官场上才有的吗?
不是的,他说的分明是人间赤裸裸的残酷真相。
就像郭德纲曾说过的一句话:
穷人站在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到亲人骨肉;有钱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
范进中举后,乡邻都来道喜,曲意奉承,好似从前那些嘲笑鄙夷范进的,是另一波人。
苏秦身配六国相印回乡,昔日看不起他的大嫂匍匐在地跪迎。苏秦问她何以前倨后恭,大嫂回答 ,因着你如今有名有势有钱了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如此。
面对这种现实,王维的回答是: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他选择抛却世俗,投往山林。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颈联由议论转入写景,而哲理便在那景致里,慢慢萌发生长。
俗世人间,是炎凉世态,人情翻覆,今日把盏饮酒,明日视如仇雠。
而大化自然,却是天地无私,万物亲仁。
草木花树,细雨春风 ,是一般的平等,无高下之分,无贵贱之别,无喜恶之叹。
势利、凉薄,也便何足道哉!
既不足道,那么也就不必费心烦恼,不如隐居山林,多进饮食,保重身体。
这是王维的解决之道,亦是他的人生哲学。
时代条件在那里,唐朝时的隐士,地位自有一番清贵,单从文人士大夫“大隐”“小隐”“中隐”的议论,也可见一斑。
王维有能力,也有资本,去成为一名隐士。
然而放在现代,你要是说自己受够了世态炎凉,想去做名隐士,高卧山林,从此与世无争,不招来一个白眼,那都叫天大的幸运了。
从小马列主义就教我们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
我们也需要自己的解决之道。
这个解决之道,在我,是这8个字——“大行不加,穷居不损”。
它来自《孟子•尽心上》,原文是:“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
我的理解是:
真正的君子,得志通达时不骄傲猖狂,失意穷困时也绝不卑躬屈膝,损害自我的意志。
对己是如此,对人对事也当如此。
你得意时,我不卑躬屈膝;你失意时,我也绝不冷眼相对。
真正的成熟,既不是自以为洞察世态,玩弄人心;也不是只看到人性晦暗的一面,从此心灰意冷,披上冷漠的外壳。
而是选择始终清醒、理智而不失宽厚、悲悯地,看待人性,面对人生。
“对人性的优点有极崇高的敬意,对人性的弱点则抱着极宽厚的悲悯。”
这是理解文学的必需,也是理解人性的必需,更是让自己懂得放下、学会释怀,活得更轻松自在的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