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有蒲松龄编写《聊斋志异》,一个描写鬼故事的集锦,或浓情烈焰,或寂寥阴森,都不过是作者内心深处的最无法言表的情感宣泄,是对当时黑暗社会的隐晦抨击。
在唐代,同样有一位将鬼写出境界的诗人李贺,一首首鬼诗阴森料峭、鬼魅缥缈,仿佛来自地狱的回声。
李贺,字长吉,为大唐宗室之后人。他生于唐朝中期,是时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曾经繁盛的大唐早已不再,只剩下一个华丽空壳在历史的风雨中飘摇挣扎。
李贺少有才名,七岁时就曾做《高轩过》一诗,让韩愈、皇甫湜等赞叹不已。但他性格内向、沉郁,又有着一腔浪漫情怀,终难容于波谲云诡的朝堂,因而,仕途坎坷,一生壮志难酬。
他心情苦闷,又无人诉说,只能诉之于秋坟中的魂魄,长夜中的英灵。在他传世的二百多首诗中,“鬼”诗就占了十几首,因此他被赋予“诗鬼”之称。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
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感讽五首·其三》
终南山的深秋,是一片悲凄苍凉,空中飘洒的殷殷雨丝,带着侵入骨髓的寒意。那不是上天降下的甘霖,而是地狱洒落的鬼雨。在这片凄怆的大地上,曾经有过多少英魂逝去,他们并未随历史的烟尘消散,而是久久盘旋在终南山的上空,让这里成了一个亘古坟场,一个生命终结的地方。
或许是李贺自幼体弱多病,更是感叹于生命的短暂,对死亡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敏感。秋的萧杀、秋的枯败,让他感觉到一丝死亡的气息。他在惨白的月光下走向栎树林立的道路最深处,树影凝聚在树冠中,好似没有影子投下。就像传说中鬼是没有影子的一样,它们都没有影子,只有深不见底的暗。远处还有点点磷火在纷乱的飞舞,好像在迎接着那些即将死去的灵魂。
整首诗充斥着浓浓的悲伤和压抑,没有一丝亮色和欢愉,伴随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李贺祖上虽是大唐宗室,但家道早已中落,而且幼年丧父,孤苦无依。本来才华出众,却因他人嫉妒,狡称其父名“晋肃”犯讳而不准参加进士考试。好似世间一切苦难都集于了他一身,他的心就像那片坟场,冷寂、幽暗。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
又是一年秋来,瑟瑟的秋风,给李贺本就清寒的心更增加了一份冷意。他参加进士考试无望,只好经宗人推荐,父荫得官,任奉礼郎。他为官时间并不长,但在短短几年的长安生涯中,他交接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也看到了更多官场的黑暗。后来妻子不幸病卒,使得他更加阴郁沉闷。所有的悲愁都郁结于心,无处排遣,只能将它们融入萧瑟凄寒的秋风,浸入翰墨淋漓的笔端。
秋风扫落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在他听来,那是黑白无常的脚步声,一声声地愈来愈近,提醒着世人,人生短暂,去日无多。一种无端的紧迫感压迫着他的神经,他想要多为这个世间留下一些文字,可是又怕后世无人欣赏,成了蠹虫们的美食。
窗外淅沥的冷雨,敲打着他悲寂的心,辗转难眠。风淋雨涔中,他隐约听到了秋坟中鬼魂的声音,唱着鲍照当年抒发“长恨”的《蒿里行》:
同尽无贵贱,殊愿有穷伸。
驰波催永夜,零露逼短晨。
结我幽山驾,去此满堂亲。
虚容遗剑佩,实貌戢衣巾…..
那声音哀怨悠长,是不是鲍照的魂灵来凭吊他这个不幸的生者?逝者也需要知音,来倾诉自己的遗恨,那早已化为碧玉的恨血,在这时也发出了冷冷的幽光。所有一切都在这个凄风苦雨的暗夜中,以其独有的面目展现了出来。
长歌当哭,或许说的就是今夜的李贺。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我寻平原乘两马,驿东石田蒿坞下。
风长日短星萧萧,黑旗云湿悬空夜。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
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
访古丸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刲肉。
南陌东城马上儿,劝我将金换簝竹。
——《长平箭头歌》
李贺最后一次离开家乡昌谷,前去泽潞二州作张彻幕僚,路过长平,在长平驿站捡到一个铜箭头。这是一个历经了沧桑的古物,浸染着岁月尘泥和斑斑血迹,是一段血腥历史的见证。
长平,曾是战国时期秦赵之战的现场,当时秦国大将白起用计将赵军围困,最后活埋赵国兵士数十万人于此地。长平之战的惨烈让世人惊颤,多少个无辜的冤魂,在此地徘徊飘荡,无声地向后世诉说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李贺这个敏感多情的诗人,立于这片土地上,看着手中斑驳的铜箭头,仿佛也置身于了长平之战现场,耳边是凄惨的厮杀声,眼前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他的心不由得颤栗。他无力改变历史,只能用文字为他们祭奠。
在这片广袤的荒原上,他仿佛感到了森森阴寒。
李贺,这个天生的诗人,有着绮丽才华和倔强的心,可命运对他太过不公,颠沛流离,病体支离。极度的抑郁,注定了他不会是长寿之人,只有死亡才是他解脱的良药。
在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用诗将自己狂放、孤独、失意、绝望的灵魂展示给世人,他与幽灵对话,和鬼魂诉情。南宋词人刘辰翁在《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中说:“不犯俗尘,人情鬼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