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生卒年不详),扬州(今属江苏)人。官兖州兵曹。开元初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称“吴中四士”。《全唐诗》录存其诗二首。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传诵的名篇。在30年代初期,闻一多先生写了一篇《宫体诗的自赎》,对它作了极高的评价。现在想对这首名篇作一点再认识。
一
闻先生说:“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在这里,闻先生指出:一、自梁到唐初的宫体诗犯了最黑暗的罪孽。二、《春江花月夜》是一首宫体诗。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四、张若虚和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这里,试就前三点来再认识一下。
闻先生讲的宫体诗是有限制的。他说:“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这是把《梁书·徐摛传》里讲的宫体诗的范围缩小了,缩小到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开始的艳情诗。《徐摛传》说:“摛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始此。”那末徐摛的宫体诗是一种新变体,因为流行于宫廷中,所以称为宫体。徐摛的诗流传下来的只有五首,从这五首诗看,没有一首属于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这里试举两首为例:
咏 笔
本自灵山出,名因瑞草传。
纤端奉积润,弱质散芳烟。
直写飞蓬牒,横承落絮篇。
一逢提握重,宁忆仲升捐。
坏 桥
匝栏生暗藓,覆板没鱼衣。
岸曲斜梁阻,何时香步归。
这两首诗确实如《梁书》说的是新变体,不拘旧体。前一首除“奉积润”用三仄外,其余的平仄以及第二首的平仄同唐代五律和五绝的平仄相同,八句的一首中间两联也完全相对。虽然徐摛的五首诗并不都是这样,有一首是几乎合于五律,两首是合于五绝,还有两首,也是音节谐和,用对偶句。那末所谓新变体的特点主要是在形式上,即平仄协调,用对偶,有的已经完全律化,每首诗的句数不多。这是沈约提倡声律以来的新的突破。沈约提倡“八病说”,极为烦琐,连他自己也不能遵守。徐摛的新变体,使诗的句数减少,音节和谐,讲究对偶,向律化跨进了一步。由于讲究对偶,不免用辞藻。那末《梁书》中讲的宫体,从形式方面看,是不是可以说是一种讲究辞藻、趋向律化的新变体?再从内容方面看,并不排斥徐摘也写过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虽然它们没有流传下来。那末可以说,宫体诗的内容:甲,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乙,不是以宫廷为中心的新体诗。像徐搞的五首诗就是。这样说,也符合梁简文帝的诗的内容。梁简文帝写了宫体甲类诗,这点无需举例;他也写了宫体乙类诗,可以举个例。如:
君子行
君子怀琬琰,不使涅尘缁。
从容子云阁,寂寞仲舒帷。
多谢悠悠子,管窥良可悲。
闻先生认为宫体诗指梁简文帝等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是对的,是宫体诗的甲类。以《春江花月夜》为宫体诗,也是对的,指宫体诗的乙类。甲类的诗,如闻先生说的属于最黑暗的罪孽;乙类的诗不属于最黑暗的罪孽。是不是因为梁简文帝写了乙类的诗,就可以赎他写甲类诗的罪孽呢?大概不行。甲类诗有罪,不好用乙类诗来赎,乙类诗没有罪,不用赎。按照闻先生的讲法,假如认为陈后主的《春江花月夜》有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赎了它的罪,那是混淆了两类诗。如《春江花月夜》的题目所示,它是属于乙类诗,乙类诗没有罪,不用赎。所以陈后主的《春江花月夜》用不到张若虚来替它赎罪。要是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赎了梁简文帝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的罪,即用乙类诗去赎甲类诗的罪,也赎不了。在这里,是不是混淆了两类诗,因而产生“宫体诗的自赎”的说法?当然,闻先生的意思不过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扫荡了梁陈以来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的淫靡。这样说也有问题,因为《春江花月夜》不是写宫廷生活的诗,所以谈不上扫荡写宫廷生活的诗的淫靡。以清新的风格来写宫廷诗,扫荡宫廷诗的淫靡的,或者可以推李白的三首《清平调》。
再来看看陈后主的《春江花月夜》是不是属于乙类诗。从《乐府诗集》引《旧唐书·乐志》看,《春江花月夜》是陈后主作,已失传。
摹仿陈后主作的有隋炀帝的两首,隋诸葛颖的一首,现在各引一首于下: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花帆渡柳浦,结缆隐梅洲。
月色含江树,花影覆船楼。
从这两首诗看,确实属于乙类的诗,没有罪,也不需要自赎。再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是“暮江平”的发展;“月照花林皆似霰”,是“春花满正开”的扩大:“但见长江送流水”同“流波将月去”有关;“落月摇情满江树”,是“月色含江树”的深入描绘。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实是隋炀帝等人的诗的继承和发展。
二
再看闻先生对张若虚这首诗是怎样评价的。闻先生说:
我认为用得着一点诠明的倒是下面这几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巳,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更复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懂憬,没有悲伤。从前卢照邻指点出“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时,或另一个初唐时人——寒山子更尖酸的吟着“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塞”时,那都是站在本体旁边凌视现实。那态度我以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点狐假虎威的神气。在相反的方向,刘希夷又一味凝视着“以有涯随无涯”的徒劳,而徒劳的为它哀毁着,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人”。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一人,对此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唤奈何罢?“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
闻先生这段话不大好懂,删节了怕歪曲他的原意,只好全都引上。先看刘希夷是过程,卢照邻是过程的过程。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即写今昔盛衰之感。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即写今明生死之感。先是看破盛衰,再是看破生死,进了一步,三是精神上超越生死,而与“永恒”猝然相遇,体会到永恒。那末为什么说卢照邻的看破盛衰是太冷酷、太傲慢呢?因为他把“金阶白玉堂”的盛况,看作都要归于消灭,所以见得冷酷傲慢,藐视一切富贵权势。为什么说刘希夷“以有涯随无涯”为徒劳而哀毁呢?因为个人的颜色,即个人的青春是有涯的,年年花开是无涯的,要用个人的颜色去追随年年的花开是徒劳,所以有红颜难驻的哀叹。张若虚看到“江月年年只相似”,即“年年花开”只相似,又看到“人生代代无穷已”,即人生的无尽,这就与“永恒”相遇了。其实这并不神秘,苏轼在《前赤壁赋》里说了:“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这里讲的“物与我皆无尽”就是永恒。假如张若虚的诗看到了永恒,那末比起苏轼的话,还只看到一半,即只看到不变的一面,没有注意到变的一面。这里只是指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这首诗的意义似不限于这两句诗。
从这首诗看,它同以前写《春江花月夜》的诗不同。以前写的,像江平不动,春花正开,波流月去,潮带星来,或月色照树,花影覆船,写出春江月下的景色。张若虚的一首不同,境界扩大了,春江连海,随波千万里;写出了月光,滟滟随波,月照花林;写出了月光的皎洁,流霜不觉,白沙不见。归结到“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写出了一个皎洁纯净的境界。在这里有千万里的滟滟波光和美好的花林芳甸,用来衬托月光的美。这样写月,是以前所没有的。《诗·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诗人已经看到月亮,但他注意的是在月下美人的美。著名的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缺,隔千里兮共明月。”也看到了月亮,但他注意的是在月下想望美人。直到隋炀帝的《春江花月夜》,写到了春江花月的景色,也不能和张若虚这一首相比。假如说,春江花月夜的月是最美的,那末《月出》、《月赋》里的诗人还没有看到这样最美的月,那就等于没有看到;隋炀帝是看到了,但他没有看到像张若虚看到的那样的美,那也等于没有看到。那末要讲到那样美的月,讲到那样的月的美,要数张若虚开始看到了,这才是“初见月”,这就回答了“江畔何人初见月”。再把月拟人化,就月亮来说,它曾经照过无数的人,像《月出》、《月赋》里的诗人,但他们不一定看到春江花月夜的月亮,即不一定看到最美的月,那不是月亮所要照的人;即使是最美的月,它照的不一定是能认识这种美的人,那也不是月亮所要照的人。月亮要照到能够认识这种美的人,那就同“初见月”联系起来,开始照到了月亮要照的人,成了“初照人”了。在这里,点出了诗人独特的感受,对江月的美的认识。既然张若虚这位诗人已经“初见月”了,江月也“初照人”了,那末为什么还要说“不知江月待何人”呢?江月要等待的人不是已经等到了吗?原来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无穷,江月也无穷,江月年年只是相似,说相似其实不完全一样,是不是含有江月的美也无穷呢?张若虚所描绘的江月的美,没有结束,还待后人去开拓,所以江月还要等待以后的诗人来进一步发现江月的美。“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又回到“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的永恒了。这里不仅写出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的永恒,更重要的写出了江月的美,写出了看到而写出这样的美的诗人,写出了江月的美的无穷。
接下来闻先生说:“他想到她了”,“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张若虚是不是走到了“美人迈兮音尘缺,隔千里兮共明月”,写谢庄已经写过的情思呢?看来不完全是。他从赞赏江月的美,又想到了人间的离别。“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比“他想到她”的概括性更强,概括所有思家的游子和怀人的思妇。更重要的,写出江月的多情:“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月亮不光照到楼头的思妇,还照到帘内,照到楼中,一直照到妆镜台,唤起了离人对镜梳妆的情境,还照到捣衣砧上的思妇,徘徊不去,是卷不去,拂还来。最后归结到“落月摇情满江树”,即使在落下去时,还是摇荡性情地照在满江树上,不忍离去,是那样多情。对这首诗,闻先生的体会是,先是“强烈的宇宙意识”,再升华为“纯洁的爱情”,再“辐射出来的同情心”。
从上面的说明看,先是鉴赏江月的美,再说明这种美的无穷,再说到江月的多情,联系到人间的离别。诗无达诂,在这方面,各人可以有各人的体会。在这里,只是说明闻先生有那样的认识,我们还可以有其它的认识而已。对一篇名作,读者的认识也可以是无尽的吧,所以古人虽然写了不少评语,后人还可以继续写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