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宋朝一群文化人中,陆游算是个悲剧式的英雄。伴随着他漫长的85岁生涯的,似乎只有两个关键词——“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把爱情织成了一个抱憾终生的梦。他的一生,把世俗世界献给了一个女子,和她相守终老,共生七个孩子,却把灵魂世界献给了另一个女子。
在沈园的墙壁上,一首《钗头凤》悬挂千年。在文学史中,它是千古绝唱,在陆游的人生史里,却是他们爱的终结篇。他的前妻唐婉因之抑郁而死,化为不灭的灵魂,从此霸占了他的心房,让他时时刻刻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沈园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写这首诗的时候,陆游75岁了,后妻的灵魂已成陌路,而对前妻的怀念却还定格在二十岁的青葱时代。
他把志向织成了一个抱憾终生的梦。“王师北定”、“铁马冰河”,他的一生都在为它呐喊,为它逐鹿,而它却总是擦肩而过,南辕北辙,越行越远。
在他28岁的大好年华,因为过于优秀,风头盖过了奸相秦桧的儿子,致使秦桧恼羞成怒,将他逐出仕途,不复录用;
终于熬到秦桧死了,36岁的他准备大展身手,却因为思想过于冒进,立场太过鲜明而引起了保守派的恐慌,又一次被逐出仕途。这一次的罪名是:“结交谏官、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
此后,他投身幕府,偏安蜀地,回归田垄,梦想变成了更遥远的梦幻。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依然为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遗恨终生。
鹧鸪天 家住苍烟落照间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岚烟浩茫了苍山,残阳绯红了暮天。我把家构筑在云水之上,把纷纷扰扰的尘事遗忘在凡间。闲适时,我端起酒壶,与竹林之风共舞;疲倦时,我卷了黄庭,与北窗之山同眠。
我率性寄傲于云卷云舒,我薄情任由它花开花谢,人生苦短,绝了那愁眉执念,只求得畅怀开颜。因为造物主也是个冷心肠的角色,他也能眼睁睁看着英雄迟暮,年华虚度,却如同平常一般无动于衷!
初读此词,被惊艳到的是首句中的寥寥四字“苍烟落照”,它就像一幅画,景象开阔,色彩大气,似乎脱离了所有的牵绊,悬浮在半空。他把自己栖居在这里,关上了通往尘世的大门;到第二联对仗,“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更是写得侠骨仙风,旷达笑傲,他告诉读者,他活得像个快乐的散仙,这世界已经与他无关。
可是,再读此词,被触痛的却是最后一联。“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原来,这样的悠闲,并不是他需要的,而是冷漠的造物主让他坐了冷板凳。这样的啸傲,也只是他装出来的假想,他是太想与这个尘世息息相关了,他是太不想让自己热血冷切,年华虚度了。
他的心里是装着这个世界的,闲情,从不曾在他的心灵久居。
写这首词《鹧鸪天》的时候,陆游四十二岁,距离贬黜仕途已经好几年了。朝廷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而他似乎也想努力投身山水,与朝堂是非相忘于江湖。所以在前六句,他极尽能事描写他的林泉隐居生活,似乎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神仙样的人物,让人艳羡不已。可是到第7句的时候,他还是撑不住了,梦想如期归来,打破了刻意构筑的虚妄,愤懑和失落瞬间填满胸臆。
其实,在此期间,他还写了一组《鹧鸪天》,其中另一个也很著名:
鹧鸪天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渺,舻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相比而言,这首通篇描景绘事,有一种“沉醉不知归路”的沉溺和快乐,似乎稍显放达了。可是,开头的一“懒”一“送”却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的伪装,揭露了强颜欢笑的消极无奈。
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君子当识时,守身如处女。
所以陆游,在闲情的世界里,从来只是搁浅,而不曾栖居。
、
历史是一盘纷乱的流沙,被搅动时腾起风云,被遗忘时落定尘埃。沉浮在此间的人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动荡,千年后的我们只能在那些被文字风干了的情怀中画骨谋皮,想象而已。
《鹧鸪天》留给我们的,是超脱于尘世的风景,还是逆袭在功名的执著,我想,游离于历史之外的读者是有选择的权力的。只是,在时间的煮海里,每个人都做过幽居的梦,却绝少有真正息心的人。
所以闲情,终究只适宜短暂的停靠,不适合永久的栖居。